方舱往事

二零二二年四月,我在方舱医院遇见一位奇人。有两周时间,晚上七点半,大家吃完晚饭,邻床三五人便聚到一起,不刷抖音,也不打扑克,简单洗漱后,便各拿一塑料凳,围坐床前,听他摆龙门阵。

开始,他总要从听者中选一人,吩咐其讲故事——抛砖引玉,其人其事,可以改名易姓,移花接木,但细节须得真实,忌胡编乱造。等故事说完,他再出场,先解读,后推想,讲些鬼五马六的理论,却往往能点中要害,令讲故事人醍醐灌顶,或后背悚然,我们围观者自然也乐趣无穷。

疫情结束后,没有离开城市的三人,后来成为朋友,我便是其中之一。奇人却早已不知所踪。聚餐聊天,总会讲到他,他姓韦,我们叫他“老韦”。这两年,大家四散各地,我也搬去北京。联系淡了,大多数故事自然也就忘却。

但就在今年四月末,当我偶然翻到几年前录于方舱的一篇日记时,沉睡的回忆轻易地被唤醒,对那晚的围炉故事,我虽印象深刻,却不敢细想、深思……我开始意识到,不论接受与否,老韦讲的故事都将永远烙印在我心中,再也不得忘怀。

我还记得,那天是我起头的。

在这时代,每人都或许遇见过那么一两桩灵异事,我也不例外。那是我刚毕业,在自如公寓同陌生人合租的光景。三居室,隔壁住一位大哥,三十来岁,留学归来,IT民工,除了过于害羞,看上去一切正常。唯一有点奇怪的是,他和母亲同住一间卧室,而且自搬进来当天,和倚在房门口的他打个照面,寒暄几句后,就没在公共区域看见过他。去厨房煮泡面,总能撞见他妈。阿姨说,儿子的每日两餐,她从不遗漏。回房间时,我只能透过狭窄的门缝窥见一道虚影,他似乎是佝偻着腰,伸长脖子,坐在电脑桌前敲字。

可是到夜里,我分明又听到隔壁清楚而模糊的对话声,可以听出是他和他妈讲话,声音却嗡嗡的,完全听不清内容。这对话往往绵延几小时,从晚九点持续到凌晨一两点,后来简直成了我的催眠曲。时间久了,我感到惶惶不安,一个人同母亲有那么多话可讲吗?

这奇怪吗?这也不奇怪。大家都这么说。也许他遇到困难,母亲正开解他呢。我说,也许吧,但你可能不信,连续两三个月都这样。又有人说,也许人家就是和母亲关系好,你和你女朋友、她和她闺蜜不也聊到凌晨三四点吗,干嘛说人家?我说,也是,但那位大哥可三十了,不是十三。

这时老韦说话了,他讲,大伙别干扰他,小李的故事还没讲完呢,让他继续说下去。

老韦说罢,众人安静下来。我便接着讲,我说,你们都猜错,事情的关节不在这对话,在于大哥他母亲。几年前秋天,我女友还在学校读书,每周末来找我,不知怎的,也从未聊起隔壁大哥。然而在十月末的一个周六中午,我终于忍不住和她聊起来。可你们猜怎么着,她却对我说,那女人不是他女朋友吗,怎会是他妈呢?我吃了一惊,说,你确定吗,是经常给他做饭的那女人?没错,她说。不都六十几岁了吗,怎么可能,我说。一看就是二十出头呀,她说。

我和女友僵持不下,又担心争论被隔壁听去,只得轻着嗓音说话。女友感到害怕,我却愈发好奇。当天夜里,我听到厨房的响动,便跑出去看。女友缩在被子里,等我回去。我告诉她,我看到的,仍是那六十多的老妇。她自己也想去看看,但不敢,便让我拍照片来。我本也想拍,却因胆怯放弃,当我回到厨房,发现那女人已经回房。

第二周,闻到红烧肉的酒香味,我再次跑到厨房看,和阿姨打招呼,也偷拍了一张照片,不过效果模糊,没拍清她的脸。微信发给女友看,她偏说这就是大哥女朋友。我说服不了她,便约定两人在周末时一起看一回。

这回你可不能㞞,我说。

她勉强答应。

当晚我们苦等,终于听到油烟机嗡嗡,便一同跑去看。大哥房间的门照例虚掩着,不过这回比较严实,看不到房间里的人,只从门缝里透出一线光。我们一起来到厨房,果然有个女人在做菜——她仍在煲汤,排骨汤,此前常做的一道菜,不过出乎我们意料的是,那女人既不是六十来岁的阿姨,也不是二三十岁的姐妹,反像是四十出头的中年女人。衣着没什么变化,样子却完全不同。

回到房间,我小声问女友,这是你看到那人吗?她说不是,要明显老一些,长得也不一样。我告诉她这女人比我之前看到的要年轻。到这儿,我们更觉得害怕,又想回去看看,问两句,但等我们回到厨房,那女人已经进了大哥房间,门也紧闭上了。

再往后一天清晨,我们还没起床便听到搬重物的噪音,等我们起来,看到隔壁房间已经搬空,大哥和女人都不见踪影。我问自如管家他去哪了,管家只说不知道,许是换工作了吧。我又问那女人的事情,他回答我,哪有什么女人,他不是一个人住吗?我说,他妈妈好像在照顾他。他讲,那是之前的事情了,在你搬进来以前,他妈过来看病,住过一段日子,不久后就在医院去世了。

讲到这里,大家知道我的故事已结束。众人都沉默不语,或托腮,或挠头,作沉思状。只有老韦抬着头,他盯着方舱医院高高的天花板,顶棚上密布的高功率灯管并不让他感到刺眼。

这事,你们怎么看,老韦说。

也许这几个女人压根就不是一个人呢,小刘发话了,他一向和老韦有不同意见。

很有可能,赵甲附和道。

其中一位是他女朋友,只在周末给他做饭。他母亲住在本地,已经退休,工作日给他做饭,小刘继续说。

他母亲不是去世了吗,赵甲问。

房东说的也未必是事实,小刘说,小李的猜测可能也不是事实,只有他看到的现象是真实的。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,总有女人给他做饭。

他真幸福,王涛涛调侃了一句。

小刘说是,他很幸福,这是我们都知道的。有好些女人允许他躲在房里不出来,自己默默做好饭,给他端进去吃,许是习惯了,女人一不在,他就不适应,母亲去世、女友又不在,那中年女人是他无奈请来的家政阿姨。

也许说得通,但你不觉得这样理解太无聊吗,好久不说话的王侃开了口。

小刘答,不觉得无趣,也许你要说鬼魂——那几人都是他妈妈鬼魂幻化而成,是不同年龄段的样子,是不?不过我觉得这样解释反而更无趣。从这个故事里,我看到的是一个陷入习惯无法自拔的人,他是那样沉溺于宅居,习惯于在情感和生活上依赖母亲,或其他女人,以至于他的生活方式看上去有点恐怖。相对于俗套的鬼故事,我更喜欢这样理解这个故事。

小刘说完,大家都看向老韦。似乎等着他给个评价。他却只慢吞吞地说,不错,算是个解法,然后问王侃,你怎么看?

王侃说,按照前两天——老韦对我和初恋故事的解释,如果距离足够近,“幻觉”也是可以传递的,对吧。

老韦点了点头。

那我倾向于认为,王侃转向我说,你和女友看到的那几个女人,全是幻觉,是隔壁大哥的幻觉。这幻觉是不是跟鬼有关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你和女友共感了他的幻觉。

那为什么我和她看到的人会不一样呢,我问。

可能有点冒犯,但我想问问,你女友是不是年幼丧母,王侃一时迟疑,老韦便插进来反问。

不是,我答,但她父母很早离婚,母亲在她三岁那年移居外地,再也没回来。

说得通,你女友生命里压根就没有对母亲的印象,或者很少,也可能她下意识回避着,因此当你室友——可能是以自言自语的形式,将幻觉传递给她时,她本能将这一形象扭曲成母亲以外的形象,诸如恋人,或者姐姐。

她倒是有个年龄比她大很多的姐姐,我说。

那就对得上了,老韦说,我昨天讲过,幻觉会变形。打个比方,王侃昨天说,他共感了初恋的幻觉,他们俩都闻到奇怪的气味,却根本找不到气味源头。后来呢,他初恋想起,原来是她死去前任特有的体臭味啊。也许是前任的鬼魂感到孤独,来找她了。不管怎样,王侃呢,根本没接触过这个男人,所以气味一定在他脑袋里发生了某种变形。

怎么就确定是鬼魂呢,王涛涛昨天深夜才被送进来,对老韦的理论还一无所知。

也不一定是鬼魂,老韦回答,说鬼魂,只是图个方便。我们所能确定的只有自己感知到的现象。不管怎样,人死入土之后,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突然跑到前任家里释放自己的体味,吓对方一通。所以只有两种可能:

第一种,那人死后还真以某种形式存在于世间,并不断向他想要接近的人释放微弱又明显可感知的信号。这种存在形式,你不把它称作“鬼魂”也完全可以,死去的灵魂,也许就是漂浮在天空中的信号。很多人说自己能看到鬼,那是绝少情况,更有可能是听到、嗅到,甚或想象到。

赵甲追问,为啥呢,老韦,这个你没讲过。

传递信息要消耗能量,老韦答,而视觉形象承载的信息量最大,而大部分魂魄压根没有那样强的能量。

鬼魂也得遵循物理学定律啊,小刘打趣道。

那当然,老韦继续说,要知道,鬼魂没有肉体依托,其实比人虚弱得多。现在鬼片把鬼拍得吓人,能掀桌子,能杀人,简直胡来。这些小说家、电影人、漫画家造成一种糟糕印象:好像如果鬼真存在,必定是面目可憎、无所不能的,我觉得,这一普遍印象反而让更多人不信鬼了。

更常见的情形是,我们体会到日常生活以外的感官异常:闻到一股骤然消逝的气味,听到不知从哪传来的异响,皮肤忽然莫名地痒,做一个奇怪的梦,想起一个遗忘许久的人,往往是这些最轻微的异常,才能真正支撑起对于“鬼魂存在于世间”这件事的信念。

杜甫有一句诗不知你们听过没有,“环佩空归月夜魂”。讲王昭君的魂魄从西域回到皇宫,在夜晚,宫女太监们却只听到玉佩碰撞的叮当声。说的就是这意思。

大家听完这话都啧啧称奇,我们就喜欢听老韦发这样的见解。尽管并不完全当真,将信将疑地听也很有趣。

第二种可能,老韦继续说,人死魂灭!如果一个人死了,他就永远消失,再不会对世界产生影响。活人看到的鬼,其实是幻觉,而这些幻觉总会在气味相投的人间相互传递的。就像王侃也闻到他初恋前任的体臭味,小李看到他室友死去的母亲一样。

但我讲过,幻觉是会变形的,王侃和他初恋闻到的肯定不是同一种气味,小李和女友看到的也不是同一个形象。

王涛涛问,那王侃,你闻到的气味和你初恋具体有什么分别呢?

王侃说,我闻到的好像是一股公共厕所味,具体说不清楚,大概是那个方向,但我初恋闻到的呢,是他前任的体臭味。我初恋讲,前任很邋遢。和她同居时,不爱洗澡洗头,也不爱换内裤。所以和他拥抱时,能闻到发顶浓郁的油腥味,睡觉时,又会闻到一股强有力的潮臭味。可我呢,比较爱干净。初恋最开始也怀疑我,说我学坏了。我就很抗拒呀,和她争执,说这屎盆子不能随便往我头上扣。说真的,我每天都洗澡洗头,隔天洗一次衣服,家里也完全没有能释放出此类气味的物件。

可能是厕所地漏的反臭吗,涛涛说。

不是,我们凑近闻了,压根没有。

会不会是邻居家传来的,我又问。

也不是,后来我们把门窗关严实,她还是能闻到,不久过后我也能闻到了。我问她,你闻到的究竟是什么气味呀。她就跟我撂了实话,说是想起来,跟前男友有关。

她想他前男友了呗,赵甲打趣说。

你滚蛋,王侃说。

沉默小会后,王侃又说,从那以后,我和她的感情好像是发生了变化。

什么变化,我们问。

怎么说呢,和我在一起,但动辄闻到另一人体味,总不太好吧,王侃说。

是不好,小刘道。

也许不是她主观意愿,我说。

但或多或少还能说明一些问题,王侃讲。

不知为啥,我总有一种感觉:她前男友就在我们家里猫着呢。她睡觉的时候,他就盯着她看。所以几个月之后,我和她就吹了。

那可是初恋啊,赵甲说。

没办法,王侃叹道。

涛涛问,那她前男友是怎么死的呀?

溺水淹死的,王侃答,经过外白渡桥,他刚好看到一个女孩跳下去,也不知为什么,立即跳下去救,没想到,女孩得救,他却淹死了。

他是个好人,涛涛叹道。

只是不爱干净,小刘说。

大家都笑了,然后是一阵莫名的沉默。

可老韦,我还有个问题,我说,既然对大哥母亲的亡魂,我和女友各自幻化出自己熟悉的形象,一老一少,为什么会出现第三个人呢?

老韦揶揄道,小刘不是讲了吗,那人是家政阿姨。

别逗我了,老韦,你们俩都能让我信服,因为无论对错,两个解释都能增进我对这件事的理解,但我还是想听听你的真实看法。

小李呀,你说得很好,老韦不疾不徐地说,如今的人,都只注重了解事情的经过,却不看重对于既成事实的理解。事儿是这么个事儿,但对它的解读可以既不同又正确。也许小刘的推测在现实层面符合事实,但是我的解读,却是从你们俩的主观视角出发的。我俩的解释都对,说句玄乎的,我们的精神世界往往会和现实世界渐渐趋近而重合,只留存一些微小的偏移。

我不懂,我说,你意思难道是有一股超自然力量,不管是上帝还是什么,在操控这件事吗?

不,我不是这个意思,老韦说,我的意思是你们的心理现实会和物质现实相互影响。在这个过程中,两者逐渐靠拢。最终重合。

所以,这第三个人,就是重合的结果?我问。

可以这么理解,老韦说。

你是说人的意念可以改变现实,我吃惊地问。

当然,你的意念是可以改变现实的,大家都可以,只要它足够强大,老韦笃定地说。

老韦说完这话,小刘盯着他,从小板凳站起来,用右手指了指方舱的屋顶,严肃地说道,老韦,你看,我们现在想从这鬼地方逃出去,你能用意念把屋顶掀开,让这铁皮房子塌掉吗,他又指了指周围忙碌的医生和护士,说道,老韦你看,他们还真像电影里幽灵一样,全身裹着白袍,只露出两只眼睛,现在为了跑出去,你能用意念让这些人暂时消失吗?

不能,老韦说。

那不就得了,小刘轻松地坐下。

问个问题,你们听说过双缝干涉实验吗,老韦说。

高中物理实验,小刘说。

给大家解释一下原理呗,老韦说。

一束光射向木板,木板有两条狭缝,光打过去,在背景布上,并不形成和狭缝形状相同的光斑,而是一连串明暗相间的条纹,跟斑马线似的。

这说明什么,老韦问。

波粒二象性呗,光既是波,又是粒子,俗称光子。

这不是重点,老韦说,而且这个今晚也未必讲得清楚。

那重点是什么啊,小刘问。

重点在于,老韦讲,当我们不射一束光,换一思路,用发射枪将光子一个一个射向木板时,条纹仍然存在。

这是大学物理了,小刘说。

我也学过,赵甲说。

所以就搞不懂了,为啥将光子一个又一个发射,它还有波的属性呢,老韦道。

为什么不能有,我问。

如果用水枪把水一滴一滴射向你,你会说这些水珠能形成波纹吗?

不会,我说。

所以嘛,当我们伟大的物理学家百思不得其解,开始观测,观测这些通过狭缝的光子时,神奇的事情发生了。

什么事?

只要他们开始在双缝位置观测光子,这透过双缝的光,就变成和狭缝形状相同的两条光斑啦。

那要不观测呢,我问。

要是不观测,背景幕布上,光线又变成最初斑马纹路了,老韦神秘兮兮地说道,然后问我,小李,现在你知道我要讲什么了吧?

老韦,你想说的是,我们的目光其实可以改变现实?

没错,老韦又补充,尽管能改变的幅度,很小,很小,可以说非常小。但这件事让我们对于因果律的认知彻底被推翻。不过虽然如此,我刚才讲的,毕竟是量子世界的实验。

量子世界和人类世界有什么区别,王侃问。

重量、速度。光子轻啊,重量可以忽略,速度等于光速。我们呢,庞大、笨重,速度慢。

这说明什么?

说明什么,老韦答,我刚才说过,鬼魂的能量是微弱的,人的意识也一样。它们没法影响庞大、笨重的实体,只能改变电磁波。所以,或许只能对宏观世界施加极小的影响,也许是万分之一,十万分之一,百万分之一,千万分之一。

小刘刚才问我,能不能仅凭念头就让方舱医院倒下去,我说不行。这是真话。哪怕是我们这在场几百人全盯着它看,想着让它塌下去,恐怕也不够。但如果十几亿人呢,全国一起盯着这座房子,想让它倒塌,还不成吗?我觉得可以。

那也得全国人民愿意啊,王侃揶揄道。

还真说不准,老韦说。

说罢,老韦拿起他手里装满药汤的水杯,对我们说,盯着这杯子,你们觉得自己的目光能让这杯子发生改变吗?

不能,小刘说。

我觉得它会,老韦肯定地说。被你们看过之后,它已经发生变化,只不过这种变化太细微,太细微,你们瞧不见罢了。记住,生活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,只是我们不够敏感。

古人有句话,叫见微知著,又有多少人能做到。拿王侃举例子好了,他初恋闻到那一股子气味,是忽然发生的事情吗?

什么意思,王侃问。

我是在讲,那气味大概是一点一点侵入她生活的。最开始,只有一粒分子那么多,人怎么感受得到呢。但就是最初这一粒分子,代表着她开始分心,开始厌倦,开始恋旧。可是呢,你也不知道,你说说,人怎么能感受到一粒分子的变化呢。

是啊,等到气味弥漫房间,一切都晚了,王侃答,随后他陷入沉默。

就像第一个癌细胞永远无法被及时查出来一样,涛涛补充说。

小刘按捺不住了,就算你言之成理,可就小李的故事来说,那么大一个活人,怎么可能是由意念催生的呢?

我可没这么说,老韦答,意念当然不可能大变活人,但它可以决定一个人什么时候走出房间、碰见什么人、看见什么事、和谁说话呀。小刘啊,也许他们看到的就是真人,你是对的,我的意思是,即便有你说的巧合存在,在这一切背后,也存在着彼此意念的相互影响。

人哪有那么容易被影响啊,小刘反驳说。

当然不能,像我和你,没感情,甚至有点陌生,还稍微有点敌意,只能极其有限地相互影响,老韦说,但小李和他女友不一样啊,他们是一对儿,朝朝暮暮,卿卿我我,精神彼此交融,感情共振而和谐,所以俩人对某事的认知能够相互影响,逐渐靠近,最终叠加在一起,形成某种中间态。讲真,这种情形相当罕见。

我打断问道,这说明什么呢?

说明你们俩心灵耦合程度非常高。

耦合是个什么词?

这不重要,知道意思就行,老韦正色说,不过,你要记住,这是好事,也是坏事。

为什么会是坏事,我问。

因为这意味着,你对她,她对你,都有巨大影响力。

你可能想不到,你一个念头,对,哪怕是一个念头,就能置她于死地,她也一样。

我不信,我说。

你不信我也没法,话只能说到这,老韦说,其实大部分人都意识不到他们能做到些什么,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,虽然如此,这种意念产生的巨大后果,也总要经由某些偶发事件放大才能实现。

我想说,不信你可以试试,但是这种事是没法试、也不能试的,我只恳请你,和她在一起的时候,要管理好自己的意念,千万不要随便发火,发火也不要诅咒对方。

王侃这时候插进来说,我突然想起来,在我初恋前任溺水以前,他俩也吵架来着,有几天吵得凶,我初恋非常憎恨他,又摆脱不了他,怎么办呢,只能幻想他被车撞死,或是得急病死掉,以获得暂时的心理安慰。这是她对我讲的。

不说爱的事儿,老韦说,至少他们俩关系是很深的,比你和她要深多了。

是这么个事,王侃说,快分手的时候,她说他死掉的前男友是唯一一个让她感到温暖的人,我不是,虽然他也有很多缺点。

同时感到憎恨,老韦说。

随后我沉默不言,老韦这话让我内心酸涩,王侃的故事结局则让我惶恐不安。他们不知道的事情是,被送到方舱以前,我和女友已在公寓里蜗居了小两个月,单元楼下贴着封条,我们像两头困兽,不停用情绪撕扯对方,惩罚自己。在故事的末尾,我们当然很清醒,清醒到彻底没法忍受对方的存在。说实话,在愤恨到极点又没法逃开时,我也开始在心里咒骂她。

但我还不敢用“死”这个字。

老韦望了望四周,对我们说,现在是多事之秋,亲人别离,长辈离世者奇多,今后你们还是彼此珍惜吧。

过一会儿,涛涛忽然说话了,他说,刚才老韦讲的理论,大家可能会觉得有点扯,但我想了想,自己有些经历和他说法还蛮一致的。

大家都想听听王涛涛的说法,他便讲了起来。

小时候,我经常转学。你们知道,那时学校管理不好,校霸猖狂。每次一转学,我就特容易受欺负。升初二时候,我前面一小混混带人把我堵厕所里,逼我跪着抽烟,给我拍照,不抽就把烟头往我头发上烫。把我裤子扒下来,用墨水笔,在我屁股上腰上写字。上课,趁老师板书,他转过头来削我脑袋,当时我坐第二排,全班都看着呢,他就是想让班里人都看到。

说实话,我特别特别恨他,现在也一样。那时,每天都在日记里诅咒他,上课,我就盯着他后脑勺,想象他受酷刑的样子。

有一天,他又削了我一次,当着全班。我崩溃了,整节课都在哭,同桌女生给我递纸,我一边擦眼泪,一边在心里默念:徐某某快死吧,徐某某快死吧,徐某某快死吧……

一直默念。我都知道没用,但这么做能让我好过一点。

从下午到放学,每节课上,每个课间,我都在不间断默念那六个字。

徐某某快死吧,徐某某快死吧。

回家路上,饭桌上,睡前我都在不停默念:

徐某某快死吧,徐某某快死吧,徐某某快死吧……

我感觉自己都快疯了。

第二天我去上学,你们猜发生了什么?

他真的死了,王侃抢答。

并没有,涛涛讲,班主任课间告诉我们,当天晚上,他骑车出去玩,闯红灯,被一辆大卡车轧了,人没死,双腿被轧断。据说他再也没站起来过。

我的天,王侃惊叹道。

你现在还好吧,老韦问涛涛。

好多了,涛涛答,上高中后,遇到一群温暖的人。

你很幸运,老韦说。

涛涛讲完,赵甲来了兴致:说起来,我没有涛涛那样惊心动魄的经历,但也有类似的。

你说,我们异口同声。

赵甲说,前年一朋友找我借钱,借了五千,时间长,我就把这事给忘了嘛,忘了很久,到去年五月,孩子出生,缺钱啊,才想起来,我老婆埋怨我,我也焦虑。

结果呢,焦虑没两天呢,还没来得及去要,朋友就主动过来找我,自己把钱给还了。在此以前,我可没暗示他,连话都没说过。

我还纳闷,怎么我一焦虑,他就知道来还钱了。今天听老韦一解释,才知道,噢,原来是这样。

我的话你们也别全信,不知怎么的,老韦又说道。

赵甲,你就跟着编吧,小刘道。

千真万确,赵甲说。

在我记忆里,那天的对话大概就进行到这里。

自打离开方舱以后,我便开始对老韦的理论深信不疑。我相信他,并不是他的理论有多么令人信服,也不是其他几位朋友故事讲得多么好,而是因为当我回到家,拆开街道办贴在门上的封条,走进客厅,第一眼看到的是蜷伏在沙发上的女友的尸体。

她的身体缩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之间,腿伸出来,姿态僵硬,颜色深青,已全无血色。我走近看,她割腕之后,又割了喉,手臂上有长短不一的切口,应该自杀不止一次,暗红的血浆染透白色沙发布,凝结在表面,干涩,发硬,形成大面积血块,像干涸土地般裂开。

我想起,在我准备收拾东西走人那一刻,还在和她生气。临走前,门口是两位大白,她躲在房间里,两眼全是血丝,头发乱糟糟,眼里既有恨意,又有恐惧。她希望我离开,又害怕一个人。那时,抗抑郁药物已经吃完,买不到,我不知道她能撑多久。但我还是离开了。我至少应该给她一个拥抱,或者微笑。

我不敢搬家,我怕她找不到我。

在那以后,我想尽办法遗忘,使自己精神麻痹。我成功了。有一段时间,我沉浸在工作里,一回到家,我就睡觉。从某一个时间点开始,我不再想起她,想起老韦,想起受霸凌的涛涛,执拗又可爱的小刘,被鬼魂带绿帽的王侃,我忘掉了每一个人。

但这本日记又让我想起他们。

重读日记以后,有几次回家,我居然在楼道里看到她的影子。我很确信,那就是她,她小腿的形状,裙摆摇曳的姿态,我记得清清楚楚。当我追上去时,阳光刺痛我的眼睛,影子就消失了,没有任何人,也没有任何声响。此后,她便彻底失去了踪迹。

我相信,她就像一缕电波,消散在空气当中。

有一刻,我也觉得宽心。后来和赵甲、涛涛吃饭的时候,我说,我宁愿相信老韦的理论。他们问我为什么。我说,这样,无论如何,她还以某种形式存在着,只是寒心,愤怒,不怎么愿意来找我罢了。微信上,王侃要给我介绍灵媒,我不愿意。我说,我不想借助灵媒去打扰她。

就让她在空中飘荡着吧,我常常这样想,就像歌里唱的那样:

The answer,

My friend,

Is blowing in the wind,

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.

我也曾开车前往方舱医院的旧址,如今,那里仍是荒野,方舱被拆除后,地面杂草丛生,留下零星的建筑垃圾。巨砖碎石,不知哪里来的瓦砾,奇怪的巨大浅坑,让这块地看上去像考古现场。风呼呼地吹,在那里,我一直待到傍晚,看不到一个人。

有一阵,我听到轻微的吱吱声,那是铁皮被挤压的声音。在方舱,每到深夜,我就听到狂风呼啸,板房晃动。那时候,我总觉得这栋建筑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挤压、揉捏着,聚在方舱的这两三百人随时要遭遇厄运。

在深夜,我看到月光下成千上万的鬼魂,他们摩肩接踵,缓步行进,排队穿过这片荒野。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,走路却不发出声音。我只能听到风的声音,或一两声警笛呼啸。我在远处,试图辨认每一个人的脸,找到女友的踪迹。我找不到。

我知道,即使她隐没其中,我也不可能找到她。

在最近的一个梦里,老韦告诉我,我只能等待,无比耐心地等待,在能量耗尽以前,等待着她主动向我显现,再让我看到她一次,她完好,快乐的样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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